
芦花天
雪早已停了,天色很青。空气中微熏着酒气,我把头埋在衣领里嗅去,并非我棉衣的气味,我便向身边迷醉的老头皱了皱眉。马车扭在雪径上,我身旁拥挤着超出它负荷的搭客。山在颠簸,路在颠簸,客在颠簸,满目白皑在颠簸
雪早已停了,天色很青。空气中微熏着酒气,我把头埋在衣领里嗅去,并非我棉衣的气味,我便向身边迷醉的老头皱了皱眉。马车扭在雪径上,我身旁拥挤着超出它负荷的搭客。山在颠簸,路在颠簸,客在颠簸,满目白皑在颠簸,随着马车,无声地,人也像停了脉搏。鸡鸣,哪里来的鸡鸣呢;炮响,像相隔群山,亦听不真切。景物愈渐模糊,眼前愈发涣散,昏昏沉沉,是朦胧袭来了。恍然间,坐在对面的女人紧了紧她颈上的围巾。
红姨娘紧了紧她颈上的红纱,爆竹“劈啪”响开了花。红姨娘迈出轿子,扶着丁仆跨过门坎,虽隔着盖头,我也知道以后要叫她“红姨娘”了。门前满满的宾客站在雪地里,头上大多带着翻毛的皮帽,黑亮的狗皮或是棕黄的狐皮,帽子扣住前额,把他们的脸映得发亮。小孩子揣着喜糖,追逐着在人脚边撒欢的狗儿,喜糖花花绿绿地掉在地上,被飞驰的狗衔走,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糖果,地面上腾起了暖雾。欢腾中,爆竹的红屑飞向青灰的天穹,窜向不远的枯丛,芦塘上厚厚的雪绒竟也泛出点点猩红。我捉住飞舞的红屑,攒在手里,汗水浸湿纸屑,掌心指尖一片通红,红屑皱皱地躺在手心,慢慢褪成了桃红,褪成了淡粉,褪出它本来的颜色。一如褪了脂粉的容颜,苍黄中失落了新生的色彩。
已是大年初五。
香甜的酒气伴着火药气氤氲开来,夹杂着鸡鸣的鼓噪。我本讨厌火药气,但因为这气息除旧迎新,驱邪避魔,我才张开鼻翼小心地用力吸闻。忽地,火药气冲进鼻囊,腹内一阵翻滚,我忙扶着大门俯身急咳一阵,待抬脸时,门前已冷落下来。宅中热闹非凡。爸在忙着敬酒,在宾客中往来,展示他一身的红彩。但高朋满座中却唯独少了妈,方才妈还被拥在人堆里,只这一咳的功夫能去哪里呢?
不知何时,妈又坐回到桌边,那一个唯一的,俨然无可捍动的女主人的地位,那神情亦是俨然。
远远的,家仆领着姨娘,回廊一道一道地跨过,轻帐一帘一帘地落下,仿佛将十丈红尘都隔在身后。
年很快过完了,又一年也将很快过完。
芦花漫天的时节,还是如以往相同,早起来,饭吃罢,就在外虚晃整天,再睡去,一天就过去了。而整日任我玩闹,任我失神,任我徜徉之处,也不过是芦塘后面那条窄巷。这条巷子从来就是老的,里面深藏的旧事更已湮没。走过木桥,可以当作是渡过芦塘,那巷子才真正到了。
满塘满巷的芦荻总让人错以为是经冬未销的白雪。巷头是卖桂花蒸的小铺,腰肢粗矮的老板娘笑容可掬地递来蒸碗,我却未曾伸手,因为我囊中空无一物。那是姨娘柔柔地从我身后伸过手来,接去蒸碗,为我买下了桂花蒸。吮吸着羹匙里的甜浆,闲坐在铺子里黯淡的一角,望出去就是安然的窄巷。一种奇异的烟香遛进来充斥着铺子,那老妇躬身移动着三寸金莲,左牵狗儿,右擎长烟,大大方方,摇摇摆摆,悠哉踱来,吐飞几只烟圈,烟香散去时人也踱远了。谁家的大白猪倚着墙根儿,寻觅着溜达而过,顽童定会抄起石子,飞到大猪身边,用力砸去,再一溜烟地飞回来,很是得意地拍拍屁股也溜达着走去。此时我亦会抄起脚边的大白兔子向猪扔去,直到兔子瘸着跳开。每见此时,妈是要骂的,不过姨娘不骂,姨娘是要笑的,掩住唇齿,吟吟地笑着,那笑声也是粘粘软软,停停顿顿,像是吴侬女子初学京语般,与飘进铺子的芦絮一同,飘着,飞出门,飞过芦塘,点水掠过。
红姨娘饱满瓷亮的脸儿,笑时露出两行白牙,干燥轻软的头发在脑后盘成花髻,伶仃冒出一二淡色花朵,额前挑出疏落几根刘海,刨花膏闪烁其间,这发髻远比妈梳的大元宝髻要俏出许多,况且妈是不用刨花膏的。淡色衣料,小鸡翼袖,袖领及下摆绲了绲条,芽白压着青灰。但妈只终年穿着乌蓝或灰黑的丝葛。
妈梳的元宝髻是向来不改的,我看见姨娘谦恭着脸走进妈房中,手里拿着一瓶刨花油,那长长闪亮的瓶子不及花露水瓶子那般精致。姨娘与妈客套着谈笑,两人脸上洋溢着亲切,而身体都挺立着。油起先搁在镜前,又换到衣柜上,那是我望尘莫及的高度,最终,它呆在那里就未曾动过。油慢慢浑浊,变了色泽,是瓶外沾上了灰尘。一次,不经意间向柜顶瞥去,油瓶不见了,它却出现在了妈手中,妈头上涂了刨花油,发髻显得有些怪异,发丝无力地纠结。妈伸出蘸着油的手为我梳头。它却令我有些难耐,妈似乎不能把油用得像姨娘那样恰到好处。往后,那瓶油又回到了衣柜高处,蒙了灰尘,直到有一天,它真的不见了。我翻上桌椅,看到柜顶,落灰上留下了一个圆圆浅浅的印痕,不知多久,印痕也不见了,柜顶又平填了一层灰土。它被妈倒掉了么?大概是连瓶一同丢弃了。姨娘会知道么?或许不会。
爸妈带携我去挑衣料,深深浅浅的布匹紧缠着陈列在柜橱上,爸在旁立着,间或摆弄着布卷,沉默许久,他低声说让我给姨娘也选一匹。我知道姨娘喜爱的是银白的丝绒,绲上双边,一道钴紫,一条青绿。我踮起脚扒着柜台如负重任地在花花绿绿的丝浪中翻寻,终于闪出了那抹银白,我惊喜着伸出手臂想抽出它,可我的手却被妈拨开,妈慢慢地移出那匹丝绒,放进自己选好的料子里,让伙计按照自己的身形裁好绲上双边,钴紫和青绿。妈不看我,更不看我的脸,不看我充满疑惑的双眼,我却注视着她。妈像是什么都不理会般,眼神怅然地直穿过铺门,穿过行人,落在正对面的铺子里,落在柜台上售卖的刨花油上,我望着她,她显然也察觉到了我,于是她将嘴角柔和地弯起,像是在微笑,又含了几分坚定似的,可她垂在身边的手却不禁微微颤动。妈多要了一匹暗色丝葛,所谓多要,才是给姨娘的。
那条白丝绒妈始终没穿过,那件丝葛也未见姨娘穿过,它们一定都压在了各自的箱底。
芦花还在漫天飘飞,像是梦乡。芦花还未结成雪,妈就病了。
病来如山倒,妈支在榻上,蜡黄着消瘦的脸孔,强蹙着愁苦的眉头,后来,连紧起眉的力气也没有。终日面无表情地蜷卧着,气若游丝,眯缝着无彩的双眼。爸坐在榻角,让我无须劳神出去玩耍,可我此时怎么有心玩乐?与谁玩乐呢?姨娘吗?难道是我对姨娘的偏爱而冷落了妈,妈便以此来惩罚我,使我饱偿失去带来的心痛?我可以不要姨娘,不要窄巷,不要桂花蒸……我也告诉自己:姨娘从来比不过妈,永远比不过。我站在榻前,望着妈,妈努力向我弯起嘴角,微笑中含着坚定。不再是布店中那故作的笑容。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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