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女儿在美景源小区买了一套商品房，有三室两厅两卫，环境很好，无论如何都要母亲搬过来一起住。柳眉并不想去，她觉得住在老屋里自在些，进进出出都是熟人，串个门也方便。住到新屋去，一个都不认识，连说句心里话的人也没有，会憋屈得慌。最后还是外孙键键用近乎耍赖的方式——“不去就不吃饭不睡觉”，真服了她。
“好吧，小祖宗嘢，我去，行了吧？”
她拍拍键键的小屁股，有些无奈地说。
键键是她从小带大的，跟她很亲。有时女儿有些话不好说，键键一说就灵。
这大慨是隔代亲的缘故吧。
柳眉收拾着要带过去的东西，其实也没有多少可带的，新房那边全都有，一色新添置的家具。她要带的仅是自己穿的各种衣服和洗漱用品，当然还有一些纯属她个人隐私的东西，如信件、信物、相片之类，这是每个女人都会有的，不管多大年纪了，总有一些隐藏的秘密，无论是痛苦还是欢喜，都是生活的一段历程。
柳眉从衣柜抽屉里拿出一大本厚厚的相册，随手翻着。相册里夹杂着各种旧照片，大多都是黑白的，还有一些已经泛黄了，可见存放年代已久。这些相片是柳眉生命的记录，从幼儿园到小学、中学，上山下乡当知青，推荐上大学，返城参加工作，直到后来结婚生子全都有。柳眉一张张仔细地看着，轻轻地翻过一页又一页，眉头一会皱，一会松的。
直到看见一封夹在相册里的信时，她的心陡然剧烈跳动起来。
这是一封没有发出去的信，信封上“佟树仁收”几个字映入眼中，是她写给他的信。
信还好好的，没有一点折皱，就象刚写好一般，她端详着，当年的往事就像闪电般急速出现在脑海里。
高举的手臂像树桩一般齐整，口号如炸雷一般努吼：
“打倒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流氓分子！”
“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！”
……
她顿时瘫在椅子上，脸色苍白，喃喃地说道：
“不公呵，天道不公……”
“外婆外婆，你怎么哪？”
键键看到外婆的样子，有些害怕，赶紧摇了摇柳眉。
柳眉搂过键键，摩着他的小脸，低声说：
“没怎么，外婆想起了过去的事来。不要怕，呵，键键乖！”
(二)
柳眉第一次见到佟树仁时，她正在晒被子。
她有个非常尴尬又羞于向人提及的毛病，尿床。这毛病好多年了，单方也试过，滋补的羊肉、狗肉也没少吃，连老鼠肉都吃过，都不管用。小时候母亲每晚总要叫她起来尿两三次，才不会尿到床上。冬天冷懒得起来，稍一犹豫就又尿在铺上了。尿又大，裤子、床单、棉絮都湿了。于是便让她晚上尽量少喝水，甚至不喝水，但依然不解决问题。为了不尿到铺上，她睡觉时总是垫上一块塑料布，多穿一条内裤，防止万一渗出来也不至浸到床单上。在中学寄宿时，她是不敢睡上铺的，只能睡下铺。到了农场后这毛病依旧没改过来。
她现在晒的被子就是晚上尿湿的。同寝室的女知青都知道她的毛病，很同情她，却没有一点办法帮她。大家都装作没看见，从不提这方面的事，免得她难堪。
她没和他打招呼，只是偷偷瞄了他一眼。
她知道队上有这么一个人，就住在知青宿舍旁边，是剧团下放的。三十来岁，听说离婚了，一个人住在这里，但很少见他在队里做事。
他好像经常外出，一出去就是好几个月，有时半年也看不到人影，但年底到春插这段时间一般在家。他在外边干些什么？大家都不知道。他好像挺有钱的，穿得比一般农工要好得多，抽的是盒装烟卷，没见过他抽过“喇叭筒”。
柳眉第一次上他家时，是去借肥皂。
柳眉爱干净，洗东西洗得勤，肥皂用得快。那时肥皂是凭票供应的，尤其是马头牌肥皂俏得很，知青们大多是从家里带过来。农场商店里只有香皂买，洗涤用的肥皂通常无货。柳眉她们女知青就到农场外面的公社供销商店去买，那儿有肥皂，不要票。因为农民很少用肥皂，大部分人家是用榨完油后剩下的茶枯泡水洗衣服被子。那水有碱性，滑滑的能产生泡沫，可以去污，这样能省不少的钱。这次柳眉的肥皂刚好用完了，去买又来不及，只好去先借了用着，等以后买了再还上。
“佟师傅……”柳眉来到佟树仁家喊道。
“你？！有什么事吗……”佟树仁有点纳闷，他并不认识她。
“我叫柳眉，是新来的知青，就住在你的傍边。”
“我知道，我知道。”他说。
柳眉对他说明了来意，佟树仁就拿了一条给她。
“不要这么多，有半条就可以了。”
“拿去吧，肥皂我这里有的是，根本用不完。你要用，随时来拿就是了。”
柳眉接过肥皂后，眼睛却四处打量着房间。
佟树仁的家跟农工们的家一样简朴，但很宽敞，收拾得整洁干净。四间房，一间客厅，一间卧室，一间厨房，一间放杂物。墙面抹了一层泥面，抹得很平整，又用石灰涮了一道白白的浆水。窗户安装了玻璃，这在农场是很少见的，一般人家的窗户都只钉着一张透明薄膜。阳光透进来屋里显得明亮、清爽，比知青宿舍强多了。客厅的墙上还贴了不少他在剧团时的演出照。
柳眉闻到屋里好象有股淡淡的中草药味道似的。
“你在吃药吗？”
“没有，是给别人治病用的药。”他说。
“你还会看病？”
“嗯，懂一点点。”
“真的啊？”
从这以后，柳眉就和佟树仁有了往来。
(三)
认识了佟树仁之后，柳眉无事时便常来佟树仁家坐坐。
有时白天来，有时晚上来，反正住得也很近，抬腿就到了。
柳眉性格内向，话不多。人长得很清秀，白白净净的，身材苗条，发育得很好。虽然不算出众，却属于那种耐看的类型。
来的次数多了，彼此就熟悉了。
每次来了，佟树仁对她都很客气，总要张罗一些吃的给她。不是糖果糕点、芝麻豆子茶，就是甜酒冲蛋，有时还有当归煮蛋。
他说女孩子要多吃当归，当归是补血的。
她觉得这人还不错，挺会关心人的，心里很受用，也有些感动，慢慢地也就对他有所了解。
他原来是地区京剧团的，是演武生的。老婆也在同一剧团工作，文革中跟别人跑了，当了一个造反司令的情妇。好在俩人没有孩子，不久就离了婚。后来剧团一解散，佟树仁就被分到了农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