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，南方小镇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，她刚和丈夫吵完架，一气之下跑到附近的尼姑庵住下。就在半天前，她丈夫的几个兄弟突然闹分家，要将父亲留下的东西尽数分了，各自过。其实除去那间破旧不堪的老房子还能让他们几个不至于沦落街头，再没有其他遗产。她丈夫是老二，但老大早年搬走到外闯荡再没有消息，所以一大家之主便落到她男人身上。这几天她和丈夫忙得天昏地暗，远近来回跑，总算将儿子娶妻的聘礼凑齐。
可是，好端端地，怎么会闹起分家？
“老五，快过年了，你这时候要分家，什么意思！”女人心里在冷笑，谁不知道老五这人，好吃懒做，一家人吃的穿的都是别人家接济的，分了家还能干什么。
“二嫂，我们就想分了自己过，这样谁也不拖累谁。”老五倒少见的，有点自知之明。其他几个兄弟默不作声，大概老五做了工作。
“你别怪嫂子心直口快，你这个时候要分家，是不是担心到时我那媳妇过门了，你这个当叔公的没回礼，脸上挂不住？嫂子在这里说明白了，咱们能免则免，不用被规矩牵着走啊。”女人朝其他人飞了飞眼神，他们赶紧把头埋得低低的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女人的丈夫提着几块肉迈进屋里。
“二哥，老五说要分家呢。”其他人霍地站了起来。
最后拗不过他们，还是决定把家分了。女人便是在此时与丈夫吵起来的。
“凭什么把彩礼也分了？我们两个厚着脸，敲了多少户人家才凑齐的，现在你要分了它，凭什么！这又不是爹留下的东西。”女人的嗓子一下子尖了，泪水在眼眶里转悠不下。
她起身护着身后的东西，瞪着伸手过来的丈夫。
“二哥，其它东西就算了，倒是那肉，分点给我们吧，大冬天的，吃点油脂耐寒，才能走得远点。”说完，老五还特意朝着女人乐呵乐呵。其他几个站在自家房门口观望，不知心里怎么打算。
“你敢动其他东西试试，你敢动我也和你分家！”女人近乎吼了出来，可丈夫没理会她。
眼睁睁看着他分了肉又开始分其他的，女人的一颗心已凉。她坐在床沿抹泪，任她再能干，也不甘心从头来过。
趁着丈夫出门，她收拾几件衣裳，说要回趟娘家，交代儿子几句，便到临近的庵里住下。三天后，庵里的姑子让伙计回去告诉她丈夫，如果家人不同意她吃斋念佛，快到庵里来将她劝走。
哪知她丈夫听完，笑着摇了摇头说，
“吃斋？她那么喜欢荤腥，怎么可能吃得了斋。再过几天她气消了，自然就会回来了。”
到了第六天，等不回她，他才急了，这时有人告诉他，她正准备着记名入庵吃斋念佛。他有点茫然，看着这些天辛辛苦苦四处奔波，好不容易又凑得差不多的彩礼，一时竟不知所措。
“快！再晚点我妈的名字记上去就没法改了。”儿子急匆匆地拉起他往外跑。
赶到庵里时，那里的姑子刚把名册拿走。
儿子跪下求她放弃。她摇摇头说晚了。
前三天她是气，可是心想，只要他肯来接她回去，她也还是愿意的，可等不来他。后来几天，她想，大概他是真的不需要她了。
庵里住的都是从小戒了荤腥念佛的姑子，像女人这样半途吃斋的，只要是一个人过，可以不住庵里。
“如果你愿意把二楼腾出来，我过几日就回去住。以后你过你的，我吃我的斋。”她对丈夫说。
很多年以后，女人的一个孙女出生了。
从我记事开始，奶奶便是吃斋念佛一人过着的，她和爷爷住一栋楼，一个楼上，一个楼下，见了如同不见。小时候我常问大人为什么，但没人会理我，它便成了一个谜，知情的人不愿讲，不知情的人不敢问，就这样一直过了许多年。
直到，爷爷去世。
主持葬礼的是位中年男人，听说对我们当地的丧葬习俗十分熟稔。葬礼中有一个习俗，是来送行的人伴着爷爷的灵柩，饶着镇子走一圈。当我们准备出行时，我看到奶奶从里屋出来，她的长发梳得发亮，但整个人却像影子般黯淡，我想过去扶她。
“师傅，我能随队伍一起吗？”奶奶问。
“不行啊，千万别……”那人说，按照习俗走，既然爷爷生前和奶奶分居了，这个时候奶奶就不能跟去，不合规矩。
“什么规矩!”当时我喊着，想过去理论，但奶奶朝那人点了点头，缩回跟随灵柩的目光，默默进了屋，一如她在照顾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爷爷时，那般沉默寡言。
也是在那时，奶奶才亲口为我们解开这谜。
爷爷的灵柩入土那天，下起了小雨。厚重崭新的墓壁立了起来，冰冷地俯视着身下的一草一木。
奶奶仰起头望了望天，又看了看爷爷的新坟，慢慢点了点头，
“这地是你爷爷生前自己选的，做成这样挺好。”
整个上碑的过程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，一大帮人都在忙这忙那，无暇顾及奶奶，我想过去为她撑伞时，正好见她对着墓碑低声说了什么。
“奶奶，走吧。回家。”我挽着她的手臂。
几天后，我准备离开镇上，但好奇心不死，直撺掇我往奶奶屋里去。
如今奶奶在楼下住着，仍旧还是，一人。
“奶奶，你念经呢。”我明知故问，笑声有点虚。
奶奶瞥了我一眼，继续翻着手上那本经书，仔细辨识着书上的繁体经文。
“丫头，又想从奶奶这里捞什么话？”
“没。《地藏菩萨经》？奶奶，这地藏菩萨，是哪路神仙？”我的内心在苦苦挣扎。
“每次我一念经，你就跑无踪影，还想骗我。有话快说，奶奶忙得很呢。”
我低头玩弄自己的指甲，装做不经意地问，
“奶奶，那天，你对着我爷爷的墓碑说了什么？”
话一出口又觉不妥，于是赶紧接着问，“你是不是说，当年你们弄成那样，都是岁月造成的，让我爷爷不必耿耿于怀？”
奶奶的手还翻着书，嘴里已经停住不念，但也不回答我。
“奶奶，你就告诉我吧。以前一问这些总被大人一句，‘你还小，懂什么。’给顶回去了，现在我都长大了，可没那么好打发，你不说我就不走了！”我顺势坐到她旁边，双手钳着椅子沿。
奶奶被我逗乐了，“你现在能有多大，还不是个孩子。”
我还以为，奶奶说起她和爷爷之间的种种，会难过会有悔，会怪过去的岁月不够慈悲。但她是这样和爷爷说的，
“命运要这样安排，由不得谁，怪不得岁月。谁能说这样不好呢。”
谁又能说这样不好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