烂头叫化不单单是头上有恶疮，而且是个哑巴。穿一身又黑又厚又臭的灰色制服，上面污垢一片一片的象小孩的尿布。烂头叫化背一个被污垢染黑了的布袋，勾着头，弯着腰，脸上、脖子上、手上、脚上到处是黑糊糊的，最让人恶心的是一串鼻涕不断。人还没走到跟前，早有一股异味扑面而来。烂头叫化的头上常年有疮，有时流浓，有时又结了痂，在我的影象里，烂头叫化的头一直是烂的。
烂头叫化应该有名字的，但他是个哑巴，有人问他，也难问出来个子丑寅卯来，况且是一个烂头的、哑巴的叫化，有谁会关心他呢？烂头叫化原先人们不叫烂头，只叫哑巴，好象是我七八岁我们一群小屁孩追着他玩，就有人起了头叫烂头，烂头叫化的名字就传开了。
有心软的婶子嫂姨就不厌其烦地问烂头叫化，家在那里，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一类的问题，烂头叫花先指指西边，表示他家在西边，再伸出一只手，勾三个手指头，伸直两个指头，表示他家有三个人，又再比划，知道他不但有父母，还有一个妹妹，比划到妹妹时，他脸上就流露出常人很难有的笑容，还伸手摸我们的头，表示他妹妹象我们一样大。烂头叫化的手还没有伸过来，我们早就甩头跑到一边去了，那么脏的手，娘也不会让他碰我们的。
其实，一年到头，到村里的叫化不止烂头叫化一个，只不过烂头叫化能逗我们开心罢了。不管我们怎么戏弄烂头叫化，他总是一副儍儍的样子。我们一看见烂头叫化进村，便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，高喊“烂头烂头，象个煤球；叫化叫化，把腰弯下”。任我们喊破嗓子，他总是那副儍儍的样子。我们捡些石头破砖给他，他就把石头夹在大腿内侧，猫腰一颠一颠地走。石头有时有两个，有时有三四个或更多。我们看着他走，看着石头从他裆里掉下来，这时，就一起喊“叫化叫化，拉屡下蛋”。掉一个喊一声，掉完了继续重来，直到我们喊累了，玩腻了才罢手。看见麦场边的碌柱或大碾盘，我们就让他搬。巨大的石头好几百斤，好几个人也很难搬起来。但烂头叫化能。烂头叫化把布袋往一边一放，向手心吐两口唾沫，对搓一下，把大裆裤向上一提，深吸一口气，弯腰下去，两手抓住碌柱或碾盘，哇哇地喊叫着，眼睛鼓的贼大，脸涨的通红。碌柱在我们的一片喊叫声中被搬起来。记得有一次，村里最大的一个碌柱让我们有幸发现，就让烂头叫化去搬，先搬了几次，没有搬起来，他就准备走。我们那里会依，人人手拿树棍将他围在中间，树棍便在他的头上敲个不停。烂头叫化的头上本来就有疮，就有疮巴流血了，烂头叫化浑身发抖，两手高举，做投降状，快给我们下跪了。
其实我们都只是一些七八岁的孩子，有什么害怕的？可他害怕。他先坐在地上，喘了好久的气，不起来，看我们，我们见他耍赖，就又打他，他就用手护他那生疮的头。树棍啪啪打在他手上，他就怪叫。听见他怪叫，我们就开心地笑。到后来，我们有些不耐烦，就商量把他打死。他就跪在地上，哇哇叫着。我们听不懂他的怪叫，也对他的怪叫没有好感。他见没有退路，就转身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又黑又脏的馍来，坐在地上，一口一口地吃。一个小伙伴到家里用一个饮料瓶给他灌了半瓶凉水，递给他，他向那小伙伴直伸大拇指感谢他，他吃了馍，喝了水，又看我们。我们就又打他。他没有办法，就转身去搬那碌柱，当时我清清楚楚地记得，几十年以后的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，就在烂头叫化搬起碌柱的那一刻，我看见他头上有浓血流出来，流到他的耳朵旁。
我最后一次见烂头叫化，是在我大约十岁左右，那天烂头叫化背半袋讨要来的馒头、粗面的东西，一到村头，就被我们缠住没完。他把布袋东西放在麦场里，在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麦草。我们把烂头叫化戏耍了一阵，他就进村讨要东西去了。我们五六个孩子，把烂头叫化的东西弄出来，抬到一个伙伴的家里喂了猪。尽是核桃般大的黑馒头和黑黑的杂粮，连猪都不好好吃。随后我们到没人地方，把布袋烧掉完事。
烂头叫化在村里讨完东西，到麦草堆里找他的布袋，那里还会有？他不死心，一遍一遍，直到太阳落山。烂头叫化绝望的时候，就坐在麦草堆里哇哇大哭起来。一个叫化，特别是一个哑巴、头上有疮的叫化，即使哇哇哭死，也是没有人去注意的。烂头叫化的哭声随着夜幕的来临而消失。村落里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安静。
半夜时分，村里人被一场铺天盖地而来的大火惊醒，麦草场成了一片火海，烧红了整个村子。全村的麦草垛是连在一块的，火借风势，火苗足有二三米高。火势太大，全村人只好站在百步之外望火惋惜。那场大火第二天夜里才熄灭。全村的麦草化为灰烬，全村树木烧死大半，一人高的玉米烧死了几十亩。
从那以后，烂头叫化再也没有到过我们村，我自然也就再没有见到烂头叫化。
我们渐渐地长大，当我生活中遭受各种各样的磨难时，我就会莫名其妙的想起烂头叫化，想起他在麦草旁的哇哇大哭，想起那场让人心惊肉跳的大火。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，是否依然在成年累月地流浪乞讨，是否还是那样的烂头。
我真想再次遇见他，和他在一个小酒馆里，叫几样小菜，然后小饮，向他坦白我们的恶作剧，取得他的原谅。可是，我也知道，就连这样道歉的机会，生生怕是没有的。
忏悔是很难做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