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

等杜清菀醒来，已经是傍晚了。天边的日光逐渐暗淡下来，将不远处青栾城的城墙勾勒出苍老的轮廓，坐在驾驶位置的父亲沉沉低唤着，到了，到了。
清菀摇下车窗，呼啦啦的风吹扬起她额头上的发丝，随风飘来的却是一股恶臭。桥下护城河的水如天色一般暗淡，风声中依稀夹杂着老城痛苦的呻吟，远处城墙坍塌一角，闲置的建筑机器锈迹斑斑。眼前的景象让清菀一阵眩晕。
十年了，这一切，都变了么？
进了城，身后的暮色便深深沉沉压了下来。
青栾城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镇，依山而建，地势险要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。现在的老城依旧保存着古城墙和护城河，城内依旧是简朴的徽州建筑。而古城墙与护城河早已失去了其意义，倒是成为了一道散发古朴气息的风景。
儿时的清菀生在青栾城的一户名门望族，因着青栾是武术之乡，清菀从小习练武艺。由于年纪尚小，又是女孩子，便先从内家太极入手。而不同于普通练武的人家，杜氏一族又是书香世家，清菀在习练武术同时，又学着琴棋书画和女红，从小便出落成一个大家闺秀。“清扬婉兮，静女其姝”正是对清菀的最好评价。即使是练武出身，清菀也依旧亭亭玉立，温婉如唐诗宋词中走出的女子。
与清菀一起练武的，是三爷家的孙子杜仲。清菀的爷爷排行老大，与她三爷交往甚好，两家亦喜欢清菀和杜仲这两个聪颖的孩子。杜仲仅仅比清菀年长几个月，温厚老实，身形瘦削颀长，天天带着清菀去杜家的武堂练武。杜仲学武很快，学了几个月的拳便开始练刀练剑。清菀总是缠着杜仲教她刀剑，而每次杜仲将剑递给清菀时，清菀身形一沉，没有提动剑，还险些摔倒，杜仲扶住清菀，笑呵呵地揉着清菀的头发拿回了剑。清菀柳眉一撇樱嘴一嘟，迈着小腿跑走了。
杜仲总是知道清菀会跑到哪里去。
在城西的一座小山的草坡上，杜仲发现了清菀。
城西的小山在这个时令是开满了各色花朵。橘红的凌霄，妃色的夹竹桃，白茫茫的女贞，粉紫的桐花……植物丰盛蓬勃，花香漫漫，蜂蝶乱舞，一片明媚。这是清菀最爱的地方。
清菀正在一遍遍练着基本功，她知道杜仲来找她了，她却倔强地自顾自练着。杜仲便坐在一旁，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丫头练来练去。那清瘦的身形在纷纷落英中，显得曼妙不可方物，让杜仲一阵沉醉。然而每当清菀练到转身二起脚时，怎么也起不好，杜仲就会轻轻一笑，跑到清菀面前，一个漂亮轻盈的转身二起脚，让清菀惊得目瞪口呆，小丫头崇拜得又粘上了杜仲教她。
杜仲又是一笑，其实丫头的基本功很好呢，筋很软呢，好好练哦。
青栾城除了是武术之乡，又是盛产药材的宝地。栾树便是特产，栾花就可入药。杜仲的家里是开药铺的，练武之余，就背着竹篓上山采药，而清菀也总粘着小哥哥一起去。怕家里人不答应，清菀就钻到杜仲的背篓里，小小的她很难被发现，杜仲也装作不知道带她上了山。
进了山，杜仲首先采的便是紫菀花。将一朵一朵蓝紫色的小花连着根茎扔到背篓里时，清菀就会发现是紫菀落到头上，咯咯地笑，知道花是给她的，根茎是要入药的，而后就大声喊道，杜仲怎么不赶紧去采“杜仲”呢？
采药采累了，走到小溪边，杜仲便把清菀放了下来，撩着水洗脸。溪边生着温润清香的菖蒲，枝叶茂盛，枝干挺立，菖蒲花也是入药的。清菀挽起裤腿，趟过小溪，采了一把像棒槌一样的菖蒲花穗，跑到杜仲身边与他闹着玩。而杜仲劈身夺来一根，像练剑一样比划起来，清菀愣了一下也跟着比划，没多久，清菀竟然会用剑了！
到了夏天下午，清菀跑到杜仲家的铺子里，要了点乌梅、桂花、山楂、玫瑰果还有冰糖，回家熬了一小锅酸梅汤，顿时甜甜的香气充溢到院子的每个角落，清菀看着蓝色的火舌如莲花般细舔着罐底，内心无比熨帖。熬到临近傍晚时候，清菀就将酸梅汤倒进小玻璃罐里，放到盛有冰凉井水的陶缸里冰镇一下，然后端着罐子飞快跑到房后的杜仲家里给他。杜仲正在院子里练武，停下来接过酸梅汤，细细品着，咂着嘴，捏着清菀脸温和地笑，丫头的手艺真好。
清菀也傻傻地笑着，等杜仲喝完，二人又一起在沉沉暮色里练武。清菀的拳练得很好了，有时都能把比她高好几头的杜仲摔倒。
清菀要回去了。杜仲立在院中的槐树下，目光澄澈眷念，身形散发着淡淡光晕，簌簌槐花扑答扑答地落到杜仲肩头，清菀痴痴地看着，仿佛要将这画面深深刻在脑海中。
又是一天的学习、练武，转眼暮色浓重，人家的炊烟袅袅飘荡，清菀笑嘻嘻地在家门口与杜仲告别。推开大门，走进院落，清菀蓦地听见屋中的争执大骂声和器皿破碎声，声音刺耳，好像有许多人在打架。清菀快步走向窗户边上，扒开窗户一角，便是瞥了一眼，脸色大变，捂着脸顺着墙蹲了下来。
夜幕徐徐降临，将老城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下。
过了几天，清菀一家便离开了生活十年的青栾。
清菀到了异地，上初中，上高中。才貌双全如她，一切顺利安然。家里并不是很富裕，清菀眼角总是有挥之不去的忧伤，父母也是尽全力为她营造安稳环境，清菀很懂事，父母便安心打拼。清菀会时不时想起生活在青栾的时光，想念那个深深眷恋的小哥哥。现在的她并没有太多知心朋友，她的优越出众和冷漠亦遭到很多人的排斥。她并不顾忌那么多，内心依旧沉稳。
而她的心中，始终有着阴霾。那天下午家里的场景她始终难忘，每当想起就会头痛。她不解到底是什么导致家族的四分五裂。
然而，情况并没有清菀想象那样能一直安稳下来。很快，网上便下了通缉令，警方正在紧紧追捕清菀一家。清菀的父母不得不一再搬家，隐名埋姓，流离于各个城市的各个角落，忙忙碌碌，胆战心惊，那憔悴的脸色让清菀很是心疼。
一天，清菀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信。拆封，打开信，随之落出来一朵朵蓝紫色的小花。清菀再也难以忍住长久快要窒息的痛苦，埋头痛哭。来信的正是杜仲。
“阿菀，近来可好。山上的紫菀花开得很好，采了几朵给你。那天我来城市，看见了你，于是便知道了你的地址。不要怕，只有我知道。
阿菀，不知你还是否继续练着武，可不能荒废啊。
家里还是那个样子，大爷爷和我爷爷依旧是陌路。大爷爷的房子照旧盖了起来，而我爷爷的病却一直在恶化。青栾城最近来了几个外地人，说是要开发旅游项目，要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