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死朵亡

空间，纯粹的空和透澈的倒影，除了白，统一的白，不分彼此的白，别无所有。忽然，平整而坚硬的地面变得松动，柔软，潮湿，一动不动的白变幻莫测。与此同时，一朵无色花从地面升起，不断地，不受控制地生长，开放，楚楚动人。她，还有她，她们来到这里，在同一时刻。
“这花朵真美啊！”她们不约而同地感叹，看见对方。她们没有说话，只是笑，沉醉在彼此的眼中，沉醉在花朵的中央地带。
“你觉得它是什么颜色的？”她问。
“绿色的，芥末一样的绿色，刺激的，呛人的。”她说。

一
南方，难以捉摸的春天，赤裸的城市浸泡在芬芳的雨水中。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，如同一阵风，月亮轻微的喘息，如同一条河，高草秘密的耳语。建在山腰上的旧式洋房，是一棵巨大的黑色的树，漂浮在摇曳不定的光影中。她们面对面地侧躺在床上，并不贴近，保持恰当的距离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她问。
“我吗？我不知道，我不记得了。你呢？”
“我也不知道，没有人叫过我，一直以来。”她微微锁起了眉头，似乎试图在那些模糊不清的遥远的记忆中寻找些什么，打捞些什么。
“这真奇怪，我们居然没有名字，就好像连我们也不认识自己。”
“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，再平常不过。”她的轻蔑的语气中隐含着自卑和痛苦。
“你知道你是谁？”她直勾勾地盯着她。
“我当然知道。”她把头转向别处。
“你在瞎说。不过，我还是想要一个名字，也要给你一个。”她说着，笑了起来。
“以后会有这样的可能，当我喊你的名字，成千上万的，数不清的人都转过头来。你在人群之中，显得很渺小。而我，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。”
“那你就沉默地喊我的名字，在心里，用尽全力地，一心一意地喊我的名字。这样，只有我能听见。我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，然后找到你。”她伸出手，把她的手握在手心。她们的身体第一次触碰在一起。
她靠近她的脸，她说话的气息在她的脸上游走，她说：“我喜欢这样，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名字，自己给自己下一个定义。这让我觉得是自己创造了自己，掌握了自己。我在这里，只是因为我想在这里，并不是被谁带来，也不是跟随谁的脚步。所有的一切对于我，必须是自愿的，否则就无法存在和实现。”
“现在，你在这里，你在这里！”她急促地说，仿佛失去了控制，浑身火烧一般滚烫、灼热。她看着眼前的她，她在这里，她害怕这只是个幻觉。
“我在这里。”她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，她的手指抚摸着她花瓣一般柔软的身体。
“告诉我，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？”她呢喃着，问她。
她笑起来，她说：“我要一个温柔的名字，蜻蜓点水一般的名字，读起来很轻很静，如同一次不经意的亲吻，但一辈子都不会被遗忘。”
“那样的感觉，就仿佛在瞬间叩响了天堂的门。”
“或许，我应该叫花儿。”她说。
“那我就是朵儿，如同我们的相遇，因为一朵花。”
“是的，就是这样。”她神情坚定地注视着她，然后笑起来。此刻，她们相互靠近，相互拥抱，交缠在一起的身体如同饱满的花苞，新鲜欲滴。

二
“你在想什么？你在数什么呢？”朵儿看着花儿坐在床上，手指不停地比划，口中数着数。
“一个有趣的发现，不过我想更确定一些，我怕我会出错。”花儿看着窗外，日光清白，雨水残留在空气中的痕迹如同涟漪，一圈一圈地荡漾着消逝而去，她轻轻地笑起来，说：“你看窗外的树，多像一只开屏的孔雀，绿得那么美。”
朵儿转过头，看着晨曦中发亮的树叶，朦胧的光线如同飞扬的棉絮，如同饱满的果实，如同轻柔的指尖。她也笑了起来，说：“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新生，一尘不染。”
“你想知道我的发现吗？我反复确认了好几次，我知道我是对的。”花儿抚摸着朵儿的背脊，亲吻她光滑的皮肤。
“告诉我，是什么？”
花儿莞尔一笑，神秘地说：“你数数看，爱有多少画？”
“一，二……”朵儿伸手在墙壁上一笔一划地写着，数着，她说：“一共十画。”
她感觉到微微的惊喜，爱，十划，一个圆满的数字。
“那你再数数死亡这两个字有几画？”
朵儿疑惑着，又数了起来，她说：“一共九画。”
“九画，九画……”朵儿重复着数字。
“比爱少一画，不是吗？”
朵儿沉默，等着花儿继续说下去。
“这也就是说，爱永远凌驾于死亡之上，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圆满最完美的结局，死亡也无法抵抗。”
“或许并不是这样。”朵儿低下头，蜘蛛网般的阴影爬满她的脸。
“什么？”
“或许，这意味着，即使我们死了，我们也无法获得爱。我们的爱情始终是残缺的，不完整的。”
“你这么觉得？”花儿不再看着她，把目光转向别处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朵儿把头埋得更低了，她无法避免地陷入绝望，即使眼前一片繁花似锦。
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，此时此刻，任何的话语都是多余。她们各自坐在房间里，沉浸于各自纷杂的思绪之中。但有一点是一样的，她们，不论是身体的哪一个部分，都在渴望中相互靠近，无论在梦境的哪一个瞬间，都在靠近中相互融合，成为一把钥匙，打开一朵花的心。

三
“你数数花有几画。”沉默之后，花儿站起身走到朵儿的面前，要求她。
“七画。”朵儿慌张地数了笔画。
“你再数数朵有几画。”花儿没有表情地看着她。
“六画。”朵儿战战兢兢。
花和朵，又是差了一画，这就像巧合，不可思议。可仅仅这一画中却似乎蕴含着分离和危险，她感到害怕。
“那是不是意味着，到了最后，我们还是会失去彼此，失去爱？”花儿质问她。
“不，不是那样……”朵儿惊慌失措地抱着花儿，她说：“不是那样的。”
“你知道花在字典里的意思吗？”花儿向后退了几步，站在远处。
朵儿摇摇头。